|
《莊子》心齋「氣」觀念的詮釋問題
王邦雄
淡江大學中文系教授
摘要
《莊子•內篇》言氣,有做為形構之始基的「氣」,另有指涉工夫修養之境界的「氣」。本文專就「心齋」之修養工夫所論述的「聽之以氣」,做為一義理的解析。
倘若從形構之始基的「氣」而言,「聽之以氣」在層次上與「聽之以耳」已混同而無以異,且「聽之以氣」的層次亦不可能超越在「聽之以心」之上,如是「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;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」的位階進程,即不得其解,故「聽之以氣」當從工夫修養的境界,去尋求合理的解釋。
此「聽之以耳」、「聽之以心」、「聽之以氣」的工夫進程,可與〈養生主〉「庖丁解牛」之由「目視」、「心知」而「神遇」的層次位階,一一對應,「聽之以耳」是「目視」,「聽之以心」是「心知」,「聽之以氣」則是「神遇」,故「聽之以氣」的境界,超越在「聽之以心」之上的困惑,即可消解。
依「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」的界定,人的存在困局在心知宰制氣,氣就此失去了自在自得的神采氣韻,故工夫在心上做。「虛」即「無聽之以心」而達人心,「待物」即「聽之以氣」而達人氣,「氣」得到了釋放,而融入了「天地一氣」之中,此時的「氣」,不再是事實義的「現象」,而是價值義的「物身」了。
關鍵詞:氣、心齋、聽之以耳、聽之以心、聽之以氣、目視、心知、神遇、虛而待物
一、前言
解讀《莊子•人間世》所說的「心齋」工夫中,「氣」觀念當作何解的詮釋問題,就得先面對馮友蘭與張恆壽兩位先生,對〈人間世〉是否
為莊子作品或可否代表莊子思想的質疑。假如「心齋」不是莊子的修養工夫,而是〈內業〉、〈白心〉等篇的方法[1],或是疑心〈人間世〉前三章,至少是第一章比〈白心〉等篇包含更多的宋尹學說[2],那麼,所謂的「聽之以氣」,就得落在稷下黃老之學,或宋尹學派的思想系統中去尋求一致的解釋[3],而不再是《莊子•內篇》核心思想的原貌了。
此說受到崔大華與劉笑敢兩位先生的強力批判,崔大華先生由三項論據,一是《莊子》各篇中對莊子生平言行的記述,二是《莊子•天下》對莊子思想的概述,三是《荀子》對莊子思想的評述,與內篇意旨做出對照印證,所下的論斷是:「確定《莊子•內篇》所反映的思想,特別是人生哲學思想,是莊子思想的核心部分,是莊子本人的思想,是莊學之源。」[4]
劉笑敢先生將〈人間世〉前三節的觀點,與〈內篇〉各篇做比對,而推翻了張恆壽先生所論定的〈人間世〉前三節與後四節分屬不同的類型,且後四節是莊子早期作品,而前三節為宋尹派作品的說法[5]。其獲致的結論有三:一是〈人間世〉前三節與後四節也有一定聯繫,不應把前三節與後四節截然分開;二是這也證明〈人間世〉前三節,與《莊子•內篇》各篇有一定的聯繫,而這種聯繫明顯多於它與《外雜篇》,或《管子》等書的聯繫;三是這也說「心齋」與「坐忘」、「見獨」都是相通的,如說「心齋」不是莊子的修養方法,根據是不足的。[6]
本文即依據崔大華與劉笑敢兩位先生的分判,進行《莊子•人間世》「心齋」工夫中「氣」觀念當該如何詮釋較為切當的討論。
______
[1]《中國哲學史新編》第2冊,頁117云:「坐忘是代表莊子所以為莊者,心齋則不然。」頁137云:「這是〈內業〉、〈白心〉等篇的方法。這種方法要求心中『無知無欲』,達到『虛一而靜』的情況。」(台北:藍燈文化公司,1991年2月出版)
[2]《莊子新探》頁99云:「如果《管子•白心》篇包含宋尹學派的部分還說,那麼人間世第一章就比〈白心〉等篇包含更多的宋尹學說。」頁85云:「而開首三章,亦即一向認為代表〈人間世〉特點的部分,卻是《莊子》書中另一類型的文字,(湖北:人民出版社,1983年9月第1版)
[3]馮友蘭《中國哲學史新編》,第2冊頁215云:「我認為《管子》中的〈白心〉等四篇,不是宋鈃、尹文一派的著作。不過這四篇是很重要的,它是一個體系,這個體系就是稷下黃老之學。」
張恆壽《莊子新探》頁97云:「從這三章的整個態度,及個別字句看來,我疑心它是屬於戰國晚期宋、尹學派的作品。」
[4]《莊學研究》(北京:人民出版社,1992年11月第1版),頁86-89。
[5]《莊子新探》,84-100。
[6]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(北京: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,1988年2月第1版),頁24-26。
二、問題的提出
《莊子》思想的「氣觀念」,有謂「氣是物質世界的最初狀態,人就是從這種狀態演變出來的」[7];有謂「氣是構成萬物的基始」[8]而其論據皆在外雜篇的〈至樂〉、〈秋水〉與〈知北遊〉等篇[9]。〈內篇〉中做為形構之始基的氣,有如下數條:
大塊噫氣,其名為風,夫唯不作,作則萬竅怒號。(〈齊物論〉)
陰陽之氣又沴,其心閒而無事。(〈大宗師〉)
父母於子,東西南北唯命之從;陰陽於人,不啻於父母,彼近吾死,而我不聽,我則悍矣,彼何罪焉!(〈大宗師〉)
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氣。(〈大宗師〉)
除了「大塊噫氣」,象徵本體宇宙論的根源之道外,構成人體的自然材質,是陰陽之氣,天地萬物的存在,也在一氣之化中。劉笑敢先生據「伏羲得之,以襲氣母」(〈大宗師〉),並引成玄英疏:「元氣之母,應道也。」認為氣之上還有更根本的存在,從而論定莊子的思想,應是「氣由道生,道為氣本」。聲言道和精氣說,認為道就是氣,把氣當做最根本的存在是不同的[10]。實則,「伏羲得之」,已體得了「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」的道,即可契入元氣之母,不必轉由成玄英疏,來做出道與氣之兩層存有的超越區分。
《莊子•內篇》所說的氣,皆指涉修養工夫的論述:
汝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。(〈應帝王〉)
吾鄉示之以太沖莫勝,是殆見吾衡氣機也。(〈應帝王〉)
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,名聞不爭,未達人心。(〈人間世〉)
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;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,耳止於聽,心止於符,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虛,虛者心齋也。(〈人
______
[7]劉笑敢: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,頁136。
[8]崔大華:《莊學研究》,頁106。
[9]〈至樂〉篇云:「察其始而本無生,非徒無生也,而本無形,非徒無形也,而本無氣,雜乎芒芴之間,變而有氣,氣變而有形,形變而有生。……」
〈秋水〉篇云:「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。」
〈知北遊〉篇云:「人之生氣之聚也;聚則為生,散則為死。……曰通天下一氣耳。……」
[10]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,頁136-137。
間世〉)
此「合氣於漠」,劉笑敢先生解為:人的精神活動也和氣有關,通過「合氣」於自然,來保持精神得平靜和諧[11]。實則,重心在淡漠的修養,而修養的主體在心,「遊心於淡」是無心,「合氣於漠」是無為,無心知執著,也無人為造作,則心可遊,而氣能合,正與「以襲氣母」相呼應。可遊於天地之正,而能合於六氣之變,遊心於淡則自達人心,合氣於漠則自達人氣,「未達」之癥結,在未有主體之自我消解的工夫。德厚信矼所以未達人氣,名聞不爭所以未達人心,乃因聽之以心而心止於符之故,責求天下人符合自家心知執著的價值標準,正是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,術暴人之前者」(〈人間世〉),凸顯了自家的善德美名,而未有貼心的理解與體貼的感受,你的善在他的心之外,你的美在他的氣之外,是則人世間的救人行動,皆成了以他人之惡而有自家之美的災人。故要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,在無心無知的虛靜觀照之下,生命之氣即自在流通,故無聽之以心,正所以達人心,而聽之以氣正所以達人氣。
若未就修養工夫來解讀,則「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」,會有「氣是瀰漫宇宙的普遍存在,它的特質在於它本質是虛無,然而卻能顯現在具體事物的存在狀態中」[12]的誤解。實則,虛就是無聽之以心,待物也就是聽之以氣了。
而太沖莫勝的衡氣機,則在杜德機的地文與善德機的天象之間,維持平衡的生命氣象,當下一機不給出任何朕兆,讓人無從論斷其禍福壽夭,此與聽之以氣的「虛而待物」,其原理皆在致虛守靜的修養,崔大華先生不從修養論來思考,反而把「氣也者,虛而待物」當做氣之實然的界定。
問題出在,「心齋」工夫的進程理序,由聽之以耳,再聽之以心,終歸聽之以氣,而氣是形構的基始,是構成物質世界的基本元素,且陰陽之氣的運動是獨立於人的意志之外的[13],如是,第一層次的聽之以耳,與第三層次的聽之以氣,要如何簡別,且「氣」既獨立在人的意志之外,
______
[11]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,頁137。
[12]崔大華:《莊學研究》,頁106-107。
[13]劉笑敢: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,頁136。此段劉笑敢先生的論證,大有商榷的餘地。引「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」來進行解析,說「人道之患指刑罰殺戮,是人為的;陰陽之患指寒熱加身,是自然的」,由是而下了此一斷語,陰陽之患不是指涉陰陽之氣的災害,而在描述人心的患得患失,有如天氣的陰晴不定,而其化解之道就在不執著無分別,不比較無得失。
又如何通過主體的修養而朗現?此得就《莊子•內篇》心德寄寓在形、氣、物之上的存在格局做一考察。
《莊子•內篇》中諸多心與形、德與形、心與氣、心與物對舉的語句:
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。(〈齊物論〉)
形莫若就,心莫若知。(〈人間世〉)
且彼有駭形,而無損心。(〈大宗師〉)
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?(〈人間世〉)
故德有所長,而形有所忘。(〈德充符〉)
未達人氣,……未達人心。(〈人間世〉)
女遊心於淡,合氣於漠。(〈應帝王〉)
且夫乘物以遊心,託不得已以養中。(〈人間世〉)
從心與形、心與物、心與氣對舉而言,生命主體的心,寄託在形物之氣上,由是而言,氣與形、物屬同質同層,指涉的是人的自然生命,另從德與形也對舉來看,心與德也屬同質同層。
〈齊物論〉有云:「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。」其主語省略,看上下語文脈絡,當該是「不論求得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」的德,是人之所以為人的天真本德。求不求在心,得不得是德,故心是活動義,德是存有義。另〈德充符〉有謂:「德者成和之修也。」天真本德成於心和之修,修養工夫在心上做,而在「德」上得收穫。[14]
倘若上述所言成立,然則,聽之以耳的耳目官能,與聽之以氣的形氣材質,豈非落在同一層次,何以莊子的「心齋」工夫,會將聽之以氣,安放在聽之以心之上?從人的存在格局而論,氣在心之下,從修養工夫而論,氣反而在心之上,如是《莊子.內篇》所謂的氣,似有兩層的意思,此即「心齋」最難解的問題。
______
[14]牟宗三《才性與玄理》頁24,云:「道家將氣性、自然之質、氣一起融於自然生命中,而就自然生命原始之渾樸以言性,是性亦沈在下者。工夫則在心上做,心亦是越乎性而在性上者。惟對性的態度,則在養而不在治。清心靜心虛心一心以保養原始渾樸之性而不令其發散,此即所謂養生也。養生即養性,在心上用功,而在性上得收穫。」(香港:人生出版社,1970年6月再版)
三、 由「專氣致柔」到「聽之以氣」的工夫理論
(一) 老子「專氣致柔」的工夫意涵
《老子》言「氣」的章句不多,今引數條以論之:
專氣致柔,能嬰兒乎! (〈十章〉)
心使氣曰強。(〈五十五章〉)
萬物負陰而抱陽,沖氣以為和。(〈四十二章〉)
萬物的實然存在,既背負陰又懷抱陽,而陰陽皆氣,映照於「道生一,一生二,二生三,三生萬物」(〈四十二章〉)的實現原理來看,一是氣,二是陰陽,三是陰陽之和。關鍵在「沖」,氣要能虛,才能保有生命的和諧,一如「道生一」的生成原理,道體的本身是「無」,一是「有」,二是天地,三是天地之和。是「物形之,勢成之」(〈五十一章〉)的形構之理,也在「沖虛」。
在人生成長路上,心有知的作用,知的本質是執,心知的執著會介入氣,助長氣,甚至扭曲氣,氣轉成英雄志業的工具,證明自己是強者,而以強勢的姿態出現,此人為造作,會適得其反,「物壯則老,謂之不道,不道早已」(〈五十五章〉),心使氣而求其物壯,物要壯大自己,生命力透支,而加速走向衰老之境,此不合天地自然之道,死亡反而提早到來。
人生的難題在心而不在氣,故工夫修養就在無心無知,心知退出,不干擾不妨害,氣就可以回歸氣的本身,專一其氣,氣只是氣,氣回歸自然,生命自歸於有如嬰兒的柔和之境。故老子曰:「守柔曰強。」(〈五十四章〉)又說:「強行者有志。」(〈三十三章〉)心使氣而志強行,而自謂有志氣,此皆心知執著而帶動的人為造作,故老子要「虛其心,實其腹,弱其志,強其骨」(〈三章〉),虛心弱志,就是心不使氣而志不強行,氣得以回到氣本身的柔和,而此柔和,才是自然的堅強,也就是實其腹強其骨。
依此解析,照看《莊子》「心齋」工夫的聽之以氣,即從《老子》的「專氣」說而來,「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」,也就是心不使氣的工夫修養,工夫在心上做,所以說「無聽之以心」。這時,「虛而待物」有如「沖氣以為和」,「虛」統貫了存在之理與形構之理,虛而後能和,「待物」也
就等同「生物」了,而這是道家式縱貫橫講的生成原理。
(二) 莊子「心齋」工夫的理序與進境
從「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;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」來看,此一兩段式的修養工夫,實包含有聽之以耳、聽之以心、聽之以氣的不同應世態度,且此一不同,不是界域的區分,而是層次的遞升。兩「無」字是工夫字眼,是超離的意思,第一階段從聽之以耳超離,就會「徇耳目內通」而聽之以心,問題在,心有知的作用,而知是執著,故第二階段再從聽之以心超離,在「外於心知」中而聽之以氣。此唐君毅先生言道:
〈德充符〉言「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心得其常心」其言由知以至心,以至常心,正與此篇所謂以耳聽、以心聽、以氣聽三者相當。則心之虛,至於只以氣待物,即謂只此由心齋所見得之常心,以待物也。人不以一般耳目之知與一般之心聽,而只以此虛而待之氣或常心聽,即足以盡聽人之言,而攝入之。是即不同於「聽之以耳」者,止於知其聲,亦不同於一般「聽之以心」者,只求其心之意念,足與所聽者相符合;而是由心之虛,至於若無心,使所聽之言與其義,皆全部攝入於心氣之事也。[15]
這一段解莊子「心齋」工夫的析論,以莊解莊,最為貼切。惟其中難以理解者,在「聽之以心」而「心止於符」,說「只求其心之意念,足與所聽者相符合」,此與「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」(〈齊物論〉),與「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」(〈齊物論〉)之是非出於心知執著之說不合。而應倒轉過來求解,是實求外在發生的物事,要符合心知執取的價值標準,且「聽之以氣」的「氣」,而以「常心」來理解,似與「氣」本為形氣材質義有落差。此徐復觀先生云:
聽之以氣,即下文所謂「徇耳目內通而外於心知」,即是讓萬物純客觀地進來,純客觀地出去,而不加一點主觀上地心知的判斷。……莊子既將形與德對立,以顯德之不同於形,則他所追求的必是一種精神生活,而不是溾然地生理生活。若此一看法為不
______
[15]《中國哲學原論》,〈原道篇〉(香港:新亞書院研究所,1973年5月出版),頁307。
錯,則他所追求的精神生活,不能在人的氣上落腳,而依然要落在人的心上。因為氣即是生理作用,在氣上開闢不出精神的境界;只有在人的心上才有此可能。……氣實際只是心的某種狀態的比擬之詞,與老子所說的純生理之氣不同。這便是他和慎到表面相同,而根本不同之所在。[16]
此說點出了「聽之以氣」的工夫,仍得落在心上做。在論定氣只是生理作用,開闢不出精神境界,又敏銳的解說氣實際上只是心的某種狀態的比擬之詞,總算為「聽之以氣」留下可以解讀的空間。此牟宗三先生云:
王充之材質主義,亦函自然主義,其所言之自然,雖於某點上可接合道家,然彼究非道家所言之「自然」。彼只是材質主義之自然,而非道家從修養境界上所言之自然。……此從「心」上言,非從「氣」上言也。王充之自然,只是天地施氣之自然,此是落於「實然」上而平說,非逆提而自「道心」上說也。[17]
唐、牟、徐三家,皆判定道家的修養工夫,當在心上做,而不能落在實然的氣,且此一自致自守的虛靜心,唐君毅先生說是「常心」,牟宗三先生說是道心。而徐復觀先生對「聽之以氣」的解釋,「讓萬物純客觀地進來,純客觀地出去」,此說與唐君毅先生所解的「以盡聽人之言而攝入之」,各擅勝場,唐先生重在虛而能容的奧藏義,徐先生重在虛靜如鏡的照現義。不過,唐君毅先生另有微妙之言:
有所聞,則自聞此所聞,有所見,自見其所見;而後使此心知不外馳,乃循耳目之所及以內通,以神直與所見所聞相遇之謂也,……收此視此聽此心,更不外馳,以止於所視所聞所思而已矣。[18]
此說與徐復觀先生之觀點,有相互發明之處,聽之以氣,而止於所視所聞所思,已有在觀照中朗現萬物之義。而以「神」來解聽之以氣
______
[16]《中國人性論史》,〈先秦篇〉,頁381-382。
[17]《才性與玄理》,頁41-42。
[18]《中國哲學原論》,〈原性篇〉(香港:新亞書院研究所,1968年2月出版),頁44。
的「氣」,似乎透露一點靈光。此劉笑敢先生亦有類似的說解:
心齋的實質,即是一個虛字,要達到心靈的虛靜,必須「無聽之以耳,而聽之以心;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」(〈人間世〉),亦即拋棄耳目心思,純由神秘之直覺。[19]
他又將心齋與坐忘做了比較對看:
同於大通,即與道合一。要與道合一,就必須拋棄感覺和思慮,同於大通既是一種直覺的認識,也是一種個人與最高存在合為一體的神秘經驗。[20]
此言「同於大通」可與「聽之以氣」比較求解,聽之以氣當該是與最高存在合為一體的生命境界。倘若不通過修養工夫來思考,而以認識方法來立論,則此一境界的開顯,即無由而得,故轉言神秘之直覺或神秘經驗。
依吾人之見,除了引據「以其知,得其心﹔以其心,得其常心」與「徇耳目內通,而外於心知」等兩段話以求解之外,也可與「坐忘」做對比。不過,《莊子.內篇》另有「庖丁解牛」的寓言,其解牛的進程理序,最可與「心齋」工夫相印證:
始臣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;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;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(〈養生主〉)
庖丁為文惠君解牛,顯然在展現工夫,解牛的過程在音樂的節奏與舞蹈的動作中進行,正是一體道證道的進程。「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」,早已越過技藝演出的層次,而是道的開顯朗現,此顯示三段進程與理序:
一是始臣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。
二是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
______
[19]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,頁175。
[20]同前注。
三是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
第一層次,所見無非牛者,眼前一龐然大物的牛體,是一障隔,也是負累;第二層次,未嘗見全牛也,牛不再以血肉形軀的姿態出現,而是有脈絡可循的牛體架構;第三層次,以神遇牛,感官與心知的作用完全止息,而聽任心神隨心所欲前行。[21]
第三層次是神遇,第一層次是目視,問題出在第二層次,莊子未點明。從「官知止」來看,若作感官知其所當止解,僅能解釋第一層次的目視,相當於聽之以耳,而未有聽之以心之第二層次的心知,而直接跳昇至第三層次聽之以氣的神遇。那第二層次,究以何眼看牛,而會是「未嘗見全牛」,在語文脈絡上遂無跡可尋;倘若採取「官與知皆止」的另一解法,則豁然開朗,未嘗見全牛,乃是以心知牛,以心知的抽象思考來看牛,故只看得骨節架構,血肉已被抽離,解牛大為簡易,可以「依乎天理」、「因其固然」,引刀往骨節空處劈開前行,而不會去切割砍斫牛體。
到了第三層次,以神遇牛,無厚刀刃入於有間牛體,牛體迎刃而解,而刀刃完好如初,此時牛體已非血肉形軀與骨節間架,而昇越為神氣風骨,已屬主體修養虛靜觀照所朗現的精神境界。此劉笑敢先生有云:
開始解牛時,全以目視,所見無非全牛,只是憑藉技術解牛,三年後乃以神遇而不以目視,可以直接透視牛體,運刀之處為所欲為,無不合乎天理固然,這時可謂有道矣,「進乎技矣」。有道之時,「官知止而神欲行」,即停止五官和知覺的作用,全憑精神直覺而行。[22]
此將庖丁解牛簡化為技與道兩層次,未在「三年以後」與「方今之時」做出區隔,也未在感官與知覺的作用間,另給出以心知牛的層次。崔大華先生亦然,云:
由對牛的表體形態(全牛)的感官所知(目視),上升到對牛的內在結構(牛之固然)的理念(神遇)的過程。[23]
______
[21]唐君毅《中國哲學原論》,〈原性篇〉,頁38云:「莊子所視為可與性相通之心知,則初為一認識上向外尋求逐取,而思慮預謀之心知。」
[22]《莊子哲學及其演變》,頁175。
[23]《莊學研究》,頁287-288。
在莊子看來,對作為一類事物的內在本質的「天理」、「固然」的認識,還不是最後的最高的認識,……那麼這無所待的根源是什麼?無疑就是「萬物之所係而一化之所待」(〈大宗師〉的道)[24]
崔大華先生對第三層次的「道」,已與第二層次的「固然」、「天理」作出區隔,卻仍將神遇歸之於內在結構的認知,而未在神遇之下,另立心知的層次。
不過,在詮釋「逍遙境界」時,見解相當透闢。云:
這種消遙心境的形成──一切感性,情感的理性、理智升華──也不是一般的思維認識過程,而是一種特殊的,對萬物根源「道」的直觀體悟。[25]
若感性是聽之以耳,理智是聽之以心,是則所謂升華則為無聽之以心,而直觀體悟萬物根源的道,則是聽之以氣的境界了。
順此思路,將庖丁解牛與心齋工夫做對比觀察,第一層次的目視,是聽之以耳,第二層次的心知,是聽之以心,第三層次的神遇,是聽之以氣。二者統貫會通來理解,一方面由聽之以心來填補未嘗見全牛,到底以什麼眼來看的空缺,二者又由神遇來詮釋聽之以氣的意涵。
「氣也者,虛而待物者也」,虛是由「無聽之以心」的修養而來,心致虛守靜,虛靜心有觀照的作用,在照物中生物,「虛而待」等同「無待」,主體無待而放開萬物,讓萬物自在自得,看似橫攝的「待」,實則是縱貫的「生」,是為縱貫橫講的境界型態。
無掉心知的執著,也無掉人為的造作,氣未受心知的制約束縛,氣未在心知的壓縮下扭曲變形,可以無所壓抑,也不必隱藏的顯現它自己,伸展它自己,由是,在無聽之心的釋放之下,「氣」回歸氣的本身,沒有禁忌,沒有猜疑,無了心知的「名」,就可以解開生命的「刑」,氣在心知退出中還歸它自己的本真柔和。以是之故,牛也由目視的血肉形體,轉為心知的抽象架構,再升為神遇的神氣風骨,這是心知釋放之下,自在自得的牛,是境界美感的牛。牟宗三先生云:
______
[24]前引書,頁292。
[25]前引書,頁161。
然人能自覺地作虛一而靜之工夫,以至於聖人或至人之境界,而大鵬尺鷃,乃至草木瓦石,則不能作此修養之工夫。故「放於自得之場,消遙一也」(按郭象注莊語),此一普遍陳述,若就萬物言,則實是一觀照之境界。即以至人之心為根據而來之觀照,程明道所謂「萬物靜觀皆自得」者是也。[26]
是則,「無聽之以心」,是工夫在心上做,「聽之以氣」,則是工夫所開顯的境界。聽之以心是心知的執著,心止於符是人為的造作,在聽之以心而心止於符之下,天下萬物被牽動而流落,被壓縮而變形,今無聽之以心,而聽之以氣,天下萬物的存在之氣,被釋放而出,而以自家的本真面貌出現。原來,二者乃一體之兩面,一者做工夫,一者顯境界,有了修養的工夫,才有境界的開顯。
「虛而待物」直如「虛室生白」,「待」一轉而有「生」的功能﹔再看,「吉祥止止」,虛室等同「止」,吉祥美善無異那生發光明的「白」。而「惟道集虛」,「集於虛」如同「止於止」,意謂道生萬物的作用,就在吾心虛靜觀照中朗現。[27]
四、 結論──德充符與心止於符的超越區分
聽之以心的心止於符,《成玄英疏》云:
符,合也。心起緣慮,必與境合,庶令凝寂,不復與境相符。
此說適得其反,不是心與境合,而是境合吾心,且「止」不是「止息」的意思,而當「僅止於」解,意謂心知最大的功能,充其量也僅能責求天下物象符合自己執取的價值標準。如是,等於心知介入氣,也扭曲氣,此一「符」字,如同畫符唸咒般,意圖控制外物。
此外,「符」另有高一層次的意涵,那就是「德充符」,《郭象注》云:
______
[26]《才性與玄理》,頁182。
[27]請參閱筆者《中國哲學論集》,〈老莊道家論齊物兩行之道〉,頁407-413解「惟道集虛」節。(台北:學生書局,2004年3月增訂三版)
德充於內,物應於外,外內玄合,信若符命,而遺其形骸也。
德充於內,德是存有論的天真,由《老子》「上得不德,是以有德」(〈三十八章〉)來看,不德才有德,也就是德不形於外而「才全」,不德與德不形是「無」,有德與才全是「有」,又有又無是玄,而「有生於無」(〈四十章〉),德充於內是「無聽之以心」,物應於外是「聽之以氣」,內是虛靜的「無」,外是符應的「有」,外內在又有又無間玄合,有如信符般一體無間,遺其形骸,是放下了形骸,也就是釋放了形氣。
綜合全篇,解讀《莊子.內篇》的「氣」,可有三個結論:
一是就存在格局而言,心與德皆寄身在形氣形物中,此氣是中性的,僅表述萬物形構的基本材質,是「通天下一氣耳」的氣。
二是就存在的困局而言,心就會起知的作用,而知的本質是執,如是,「吾生有涯」的氣,被牽引而追隨「知也無涯」的心知而走,這是被心知制約下的氣。
三是就修養工夫所開顯的境界而言,無聽之以心,心知不起執著,不去宰制氣,而給出自在的天空,聽之以氣,即是心知釋放出來的氣,在主體修養的靜觀之下,萬物皆自得的氣,是「游乎天地之一氣」的氣,氣已融入萬物,而與萬物無隔。
如是,「心齋」工夫「聽之以耳」與「聽之以氣」的混同,可以釐清;而「聽之以氣」在層次上高於「聽之以心」的疑慮,也可以解開。